她就站在那裡看著我。
看著我兩手被人架起,上半身不能動彈,只剩兩隻腳在那胡亂踢擊做困獸之鬥,
接著,一拳一拳的打在我的肚子、臉頰、下體,最後遍及全身。
對,我被人圍毆了。
她就站在那裡看著,沒上前阻止,就一個人靜靜的站在那裡看著我,直到圍毆結束後,她才起步離開。
回到家,一進家門,她就拿著熱毛巾往我臉上擦,仔仔細細的擦遍全身的傷口後,再妥善的上藥包紮。
「啪!」電鍋開關跳起的聲音。
「吃飯吧。」她說。接著拿起藥箱起身離開。
完全沒有問起我被圍毆的原因,也沒有任何的責怪。
這時我國二,她29歲。
她,是我媽。
我媽是在國三時生下我的。
當時與她交往的男友在從她頭口中知道懷孕的事情後,隔天就辦休學消失了。
我媽接著也只能辦休學,好好在家把我生下來,因為只要挺著大肚子去上學,每天都會有意想不到的事情會發生,好幾次有同學故意伸出腳將我媽絆倒,就為了看她痛苦的表情並嘲笑她。她在發現懷孕的時候,已經過了可以拿掉孩子的時間了,在與家人商量過後,為了怕危及到自己的生命安全,不得已只好把我生下來。
她在生下我後,便把我留在家裡給外公外婆帶,自己便離家出走了。
我再次見到她,是在我國一的時候,她回到家來住了幾晚,在臨走前,跟外公外婆說自己在外面已經買了一間房子,在苗栗的一間紡織工廠工作,生活已經穩定下來了,要把我接過去跟她一起住。
於是,我就有點莫名其妙的,開啟了我的新生活。
我正如那些沒有父母的孩子一樣,不愛念書,到處打架鬧事,身上似乎一點優點都沒有。
不過,那又如何呢?
我還是好好在學校上學,沒有被退學。
我沒有坐過牢。
我沒有偷或搶過東西。
我沒有殺過人。
我也沒有把別人的肚子搞大。
我依舊在這個社會體制裡面,沒有偏離,只是稍稍的與大多數的人不一樣,卻又還是屬於另外一個多數。
從小我就知道我沒有爸媽,當然也跟外公外婆吵鬧過幾次關於別的小孩有,為什麼我沒有的問題,不過,我很快就明白這些是無解的問題。從此之後,我就沒有再煩過外公外婆這類的問題,也沒有再讓他們擔心過。
沒有擔心過?對,沒錯。雖然我不愛念書,可是國小和國中的課業是有能多難?我每次考試都起碼能維持在中間的名次,雖然不是頂尖,但對他們老人家來說,孫子沒學壞就很好了。
沒學壞?對,沒錯。我雖然會打架、被圍毆,但那是我代替別人被打。
我從小就知道不能讓外公外婆擔心難過,因為畢竟他們不是我爸媽,我不能太依賴他們,所以我平常除了偶爾拿中午的吃飯錢外,我就沒再伸手要過錢。那我需要錢做其他事的時候呢?這就要靠自己賺了。因此我才會被打,替別人挨打,我專門替那些弱勢的同學出面,替他們擋掉一切麻煩,之後再去向他們收取保護費。
當然,這錢很不好賺,下場通常都很慘,不過,國小國中生嘛,死不了人的!我是抱著這樣的心態在撐,事實上,我也確實活到了現在。
「吃完飯,先去洗澡吧!用擦澡的,不要用水沖。擦不到的地方我再幫你擦。」我媽在飯桌上說。
她還是那麼鎮定,一點責備的意思都沒有。
「好。」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應和了一聲。
我雖然三不五時就會受傷回家,但是我都會把傷口盡量遮住,再用各種很爛的理由去解釋臉上的傷口,總之,這是第一次我打心底認為她知道我在外面打架了(之前的她沒提我就當作她不知道),沒辦法,被當面撞見,我也沒什麼好說的了。
為什麼她什麼都沒問呢?這個問題整晚盤旋在我腦海裡,直到隔天一早,我看到餐桌早餐旁放的東西,才解開了我的疑惑。
桌上放著一張一千元的鈔票。
我媽留著俐落及肩黑短髮,單眼皮,小巧的鵝蛋臉中有著略顯蒼白沒有血色的雙頰,身材消瘦,其實是太瘦了,一看就知道營養不良,以及帶著可能是一個人獨自在外久了所訓練出來的敏感多疑且警惕的眼神。其實她並不是一個特別漂亮的女人,不過她走起路來的身段卻相當姣好,步伐散慢卻不失優雅。如此的體態使她成為了一位有魅力的女人。可是,自從我搬過來跟他一起住後,我從沒看過有任何男人出入我家,一個都沒有,她也沒跟我提過她的交友狀態,她平常除了開口問我關於我的一些瑣事外,她就是認真的做著家事,然後到了晚上八點檔的時間,就準時的坐到電視機前面,靜靜的一個人在那看著電視,不會像外面的婆婆媽媽一樣情緒隨著劇情而波動,她就是靜靜的看著,就如同她那次看到我被打一樣,沒什麼情緒的起伏。她每天就是早起上班,下班回家做家事,沒什麼不良嗜好,過著完全不像她這個年紀的人該過的規律生活。
為什麼她會過著這樣的生活呢?我始終搞不懂。
那天,我心血來潮,想吃最近新開在同學間讚不絕口的蚵仔麵線,一下課就就朝著與家反方向的路線前進。自從上次在桌上放了一千元後,我媽之後就會每月固定給零用錢,我下課也就多了很多空閒時間(因為比較不用被打了)。那時是十月,地上滿是秋天掉落的枯葉,我走在路上,風刮起枯葉,枯葉在地上豎起來走路似的成群結隊,倚著冬天初洩的夕陽,我感到放鬆,就像一根原本飄浮不定的花芽,終於找到棲身之所般,我不再是沒有爸媽的孩子,雖然我還很不瞭解她,也不知道這樣的日子能持續多久,不過,我想…剎那,即是永恆吧,我珍惜現在的日子,我很開心。
不自覺間,我走到我媽的工廠外面,我並沒有想找她,就是剛好經過。諾大的工廠,總給人一種肅殺之氣,一棟棟相同的醜陋鐵皮屋,總發出滋滋機器聲響的工具機器,整座工廠就像是一隻機械巨獸般,一點人氣都沒有。我只想快步經過這裡,完全不想停留。
在我經過工廠一間房子的窗戶時,我好似聽到了熟悉的聲音,停下腳步仔細的往裡面看,裡面都是小朋友,有大有小,最大的大概就4—5歲吧,這裡應該是工廠設立的托兒中心。小朋友們正開心的玩著遊戲,前面有幾個大人正帶著小朋友們唱唱跳跳,這時,我注意到熟悉聲音的來源,在那幾位大人中,其中一位就是我媽,她正以我從來沒見過的姿態在那唱唱跳跳,我一直以為她是沒什麼情緒起伏的人,但此時的她,臉上卻掛著比在場任何人都還甜美的笑容,那是發自內心的微笑,我知道。
另外,我也知道,那時她為什麼要看著我,而不說一句話了。
「You are so wonderful,With you life’s a miracle, Loving like never before,Everything’s so beautiful,What else could I ask for,How could I ask for more……」我媽很喜歡聽音樂,特別是這首歌,這首歌的音符時常在家裡出現,不管是她在煮飯時、掃地拖地時、折衣服時,總之只要她在做家事,就是她聽歌的時間,聽久了,就連我這個英文不好的人都把歌詞記住了。一直不懂這首沒幾句歌詞的英文歌有什麼好聽的,只知道她在聽這歌時,只要我經過她旁邊,她看我的眼神跟平時就有一點不一樣,不是流眼淚,那是宛如在她灰黑如死水般沒希望的雙瞳裡,遠遠的有人幫她點亮了火柴,一閃一閃的光芒就這麼的從她眼裡出現,好似帶著希望,卻又不是那麼堅定,裡面好像還帶著點歉意。不過每當我想要再仔細看並問她怎麼時,她只會撇過頭去,說:
「沒事…你快去做你的事。」
她一直不願意與我敞開心胸。
當我看到她在工廠的笑容後,我終於知道我媽心裡的想法了。
那首歌的歌詞是在讚颂一個人因為有了另一個人,雖然帶著歉意,卻還是使得他的生命有了新的光采。用代入法的話,我媽帶有歉意的那個人,應該就是我吧,因為在工廠裡她付出了最真誠的自己去對待孩子們,也就是說,我媽因為錯過了我的幼年期,而對我有著深深的歉意,她並不是不愛我,她其實是很愛我的,套入歌詞的意思,有我在她的身邊,她因此而獲得了新的光采,她當時只是逼不得已才離開我,而她一直以來所做的努力,也都是為了我。
因為,她愛我。
從工廠回來那天,我媽一踏進家門,我就衝上前去抱住她。她一臉驚嚇不知如何應付,卻沒有掙脫掉我的手,就這麼,讓我一直抱著。
那年,我國三,我知道,我媽愛我。
今年,我大一,我媽工廠全體員工罷工。
為了分擔我媽的辛勞,我從高中開始便半工半讀,因為我媽工廠從我國中開始就不斷的減薪扣薪水,員工產效要達到130%才能領到100%的薪水,還取消年終獎金發放等減薪措施,讓家裡經濟越來越難過,我媽原本沒什麼血色的雙頰,也因不斷的長時間加班,也越顯蒼白。
起初我說要去打工,我媽還反對不讓我去,叫我只要好好念書就好,我花了好大的力氣並定下條件才說服她,我的條件是我一定會顧好功課,就像之前一樣,起碼保持在班上中間以上的名次。為了達到這個目標,整個高中生涯,我除了上課、打工、念書以外,幾乎沒有其他玩樂的時間,過著相當充實的生活。
我在一家家庭餐館打工當服務生,主要工作內容就是端盤子、點菜、收拾桌面等基本工作。高二時,在打工的餐廳認識了一個女生,她是新進員工,比我大個幾歲,大學生,主管要我帶著她熟悉環境,教她如何服務客人等新人應該要會的事情,因此時間久了後,她跟我變得相當要好。有一次下班後,她要我陪她一起回家,我急著要回去念書,一開始還拒絕她,但她說:
「就今天這一次就好,拜託。」
我坳不過她的請求,只好答應她。
「只有這一次喔。」我說。
她開心的點頭。
在送她到她家門口後,我急著回家,說了再見後,轉身就要走,這時她抓住了我的手。
「其實,今天是我生日。」她說。
「我從進店裡的第一眼就注意到你了…從來沒想過能跟你變這麼熟…」
我被她這突如其來的舉動有點嚇到了。
「妳,妳在說什麼啊?生日嗎?怎麼不早說,這樣可以找店裡的人一起慶祝啊。」我說。
「不!不要找他們!」
「今天,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之後的每一天也是……好嗎?」她聲音突然變很小聲的說。
聲音雖然很小聲,可是我聽得一清二楚。
我被告白了,我從來沒有想過我會被女生告白。雖然我並不討厭她,只是我沒想過要交女朋友,也不知道要如何與女生交往,所以當下我也不知道要做何反應,只想快點逃離那個地方。
我們兩個就沒說話,一直僵在那裡度過了一段時間。
她先開口。
「你不說話,也不拒絕,我…我就當作你答應了喔。」
她說完,轉身開了門,就快步的跑上樓。
只留下,滿臉錯愕的我,留在原地。
自從我有了女朋友,我的時間就變得更少了。每天打工下班都要陪她回家,每天睡前要傳簡訊(因為沒錢打電話),假日閒暇之餘要一起出去等,但其實我沒什麼閒暇時間,我媽的薪水越來越少,為了多賺一點錢,假日我幾乎都排滿了班。一開始,她都還能體諒我的狀況。
「我只要上班能看到你,還有下班你能陪我回家,我就很滿足了。」她微笑著說。
不過,好景不常,在過了一段時間後,她的抱怨及不耐煩,漸漸的開始變多了。
「你為什麼就不能陪我吃個飯再回家,一定要回家吃呢?」
「今天明明就段考,只上半天課,為什麼你下午不能陪我,這麼急著回家呢?」
「明天是紀念日,為什麼你還要排班?家裡就那麼需要錢嗎?」
我不懂她為什麼不能理解我的處境,我早就跟她說過了,我媽晚餐都會煮,一次煮兩個人的份才不會比較浪費電跟瓦斯;段考完,我就要趕快再預習之後的功課,好不容易多了半天的假,當然要念書,不然之後成績考不好,我媽又要擔心了;每個月都有個紀念日,我哪那麼多錢慶祝;我媽加班時間越來越長,我要多賺錢,我媽才不用那麼勞累,這些事情我早就跟她說過了,為什麼她就是不懂呢?
在一個跟往常一樣下班的日子,我先收拾好了我的部份,換好衣服在門口等她下班,那晚的月亮特別的圓特別的大,明亮著有如深山叢林裡的螢火蟲般,照亮了眼神中全黑的視野,一切變的清晰了起來。
她出了門口,關下鐵門,我正準備要往前走啟程送她回家時,她說話了:
「你以後不用送我回家了。」她冷冷的說。
我轉過頭看著她。
「啊?」我轉過頭疑惑的看著她。
「你沒聽錯,不用送我回家了,今天不用,明天也不用,以後都不用了。」
「妳知道妳自己在說什麼嗎?」
「我非常清楚!」她略顯激動的說。
「不一起回去的話,我們相處的時間就更少了喔,妳確定?」
她忍不住情緒,開始大聲咆嘯的說:
「你怎麼還不懂啊?!我幹嗎要一個每天只有上班的時間才見得到面的人當男朋友啊?」
「何況……你根本不愛我啊!我要跟你分手,這樣你清楚了嗎?」
她的眼睛開始滴下淚水。
「……我不愛妳?妳怎麼會這樣覺得?我當初剛在一起的時候,我就已經說了我的難處了啊,我不是不想陪妳啊。」
她用帶著鼻音的哽咽聲說:
「不是這個…問題不是這個…我可以理解你沒有時間的問題,如果只是這樣就好了,但是根本不是這樣,你根本不愛我,你心裡有別人!」
聽到這裡,我震驚了,我根本不能理解她現在所說的事。
她繼續說:
「應該說你心裡早就容不下別人了,你根本在欺騙自己!」
「我就老實跟你說吧,為了你好,你不要再逃避了。你總是開口閉口都在談那個人,知道那個人是誰嗎?」
她深吸了一口氣。
「你總是在說著有關你媽媽的事。」
「不管大事,還是小事,從工廠的事,談到她聽音樂的事。」
「我還以為妳要說什麼,拜託,她是我媽欸。」我不耐煩的說。
「你先聽我說完!」
「你從來沒有仔細的跟我說過我的事,你媽不管大大小小的事你都記得一清二楚,而我,你連昨天講電話的事都會忘記,更重要的是,你每次講到他,你的表情都是露出非常開心的微笑的,而且,你講到她時,你的眼睛都在發光,那是講到其他人或是我時都不曾發出過的光芒,你看不到自己的眼睛,不過我可以很肯定的跟你說,那樣的反應,絕對超過母子的親情。」
聽完這段話,我完全的被震懾住了。
在她跟我說之前,我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我一直以為我就是單純的以一個兒子的角度在看著我媽,她有困難什麼的,我幫她都是應該的,她開心,我當然也開心啊,我是他兒子欸。只是,在聽完今天這段話後,不知道為什麼,我沒辦法反駁她,我自己心裡慢慢升起了一股無法形容的感覺,壓抑在心口,我需要時間去想清楚那到底是什麼感覺。
她站在那邊看著我心虛不發一語的臉,低頭拿起一張衛生紙擦了眼淚,擤了鼻涕。
「我走了。」她說。
這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她,隔天我才知道,她已經辭職了,今天是最後一天上班。
一切真的都變得清晰了起來,今晚月光真的是好皎潔明亮啊。
去年,我高三的時候,我媽工廠將機器設備賣給成立不到2年的另外一間公司,以新工廠員工的身分,在原廠原址,以原設備生產,連制服都一樣。移轉到新工廠的員工,可以領全薪,但是必須放棄年資(資遣費、退休金),留下來的人,只能領七成薪,剩下的錢,完全不知道老闆要A去哪裡,勞委會明確指出新工廠就是原工廠負責人另外成立的公司,但經濟部卻強調,由於兩間公司並非併購等關係,因此原工廠的權利義務新工廠並不需要負責。很像文字遊戲,實際上就是員工權益白白被犧牲,明顯就是工廠老闆不顧勞工權益,直接把員工的錢,挪為己用,不得有異議,甚至連政府都幫著企業,不明辯是非,這其中所牽涉的利益,不知道有多麼的複雜。
那時我高三正準備著大學指考,原本想繼續邊打工的日子,卻被我媽要求專心努力準備考試,說了好幾次都沒用,最後只好無奈的辭掉打工,專心念書。這段期間,我媽除了照常上班,和晚上回家煮飯外,還時常要去工廠跟勞工工會開會,工會要商討對策,該如何跟資方談判,要拿回屬於自己的權益,就我所知,還不包括之前幾年被惡意減薪的部份,單純的只是想要回原本就有的年資和退休金及該有的薪水,卻不斷的被資方拒絕。看著我媽每次開完會回來,一臉愁雲慘霧的樣子,我都會問狀況怎麼樣?她總是會用不符她實際年齡的語氣回答我:
「沒事,不用擔心,你快念書。」
但,實際狀況卻是越來越糟。
就在我大學指考之前一個月,工會因為受不了資方消極的處理態度,決定全體員工罷工。罷工之初,資方在協調會上,提出願意給付四成的條件,不被工會接受,在罷工20天之後,工會決定到台北,要求官方出面解決問題,沿路行經行政院、立法院,最後在台北車站展開夜宿行動。我媽一邊著急的準備工會北上所需的東西,一邊擔心我考試的問題。這次換我跟她說:
「媽,沒事,我可以的,剩沒幾天,該讀的我都讀完了,放心吧,我一定會考上大學給妳看的。」
聽完,我媽還是一臉不放心。
臨出門北上前,還是我邊推邊說才好不容易把她送出門。
最後北上抗議的結果還是無疾而終。
抗議過後,我終於考完了指考。
雖然成績並不是考得非常好,幸好最後還是勉強錄取了國立大學。
我媽在抗議回來後,因為本來身體就不是很好,加上太過勞累的關係,得了重感冒。先是高燒不停,好不容易退燒之後,就是不斷的咳嗽咳不停,去看醫生,醫生說就是太過操勞,沒有什麼特效藥可以治療,唯一的辦法就是多休息,如果咳嗽一直不好,最後有可能引發肺炎,一定要注意。
我媽就算生病,還是不斷的關心工廠那邊的狀況,不是打電話關心,就是趁我不在時,跑去工會那邊討論(我在家時,為了她好,是不會讓她出門的),她因為沒有充份休息,所以感冒一直沒有完全好,於是,我下定決心,要跟她說出我的決定。
吃完晚飯後,我媽在她房間折衣服,我走進她的房間。
「媽。」
她聽到我的聲音,有點驚訝。
「怎麼了?」她說。
我拉開她房間的椅子坐下,抬起頭,看著她。
我好久沒有好好看她了,她那俐落的黑短髮,久沒修剪,早已經參差不齊,其中還混雜著幾根白頭髮,小巧的鵝蛋臉,伴著幾乎已沒血色的雙頰,更是已凹陷下去,她的眼神中,已看不到銳利,只剩下疲憊與混濁的火光。她才35歲,卻看起來像四、五十歲的人,想到這裡,我不禁低下頭,不忍再繼續看著她。
「媽,妳為什麼要這樣對自己?」我低著頭,開口問她。
我媽停下手邊的衣服。
「你怎麼突然問這種問題?」
「因為我實在看不下去了!」我抬起頭,看著她。
「妳明明就還很年輕,為什麼要過著老人般的生活?我知道妳是為了我好,但是為了我,妳也不需要對自己這麼殘忍吧!」我不顧一切的,把想講的話講了出來。
我媽看著我,身體略微顫抖。
「你知道我是為了你…咳咳…那你還問這些要做什麼?」我媽邊咳邊說。
「我實在不忍心再看妳這樣繼續下去了。我已經考上大學了,之後我可以靠自己賺錢付學費養活自己,妳不用再那麼辛苦了,所以,妳可以對自己好一點嗎?可不可以不要再去抗爭了呢?」
聽到這裡,從來沒有什麼情緒反應的她,不知道為什麼,流下了淚來。
我看到這震驚的一幕,也不知覺的跟著紅了眼框。
「一直以來我都對你有愧欠,你一出生就離開你,讓你從小就沒有爸媽,你一定吃了很多苦,我都知道。」
「你國中時,我看到你被別人打,你知道我有多難過嗎?但是我不能出面阻止,我怕只會害你之後被更多人算帳,我只能默默的幫你消毒擦藥,煮一頓好吃的晚餐給你吃,我好難過,你會這樣,都是我害的,咳咳,都是我……」
「當初會把你生下來,也只是怕我會活不了這樣一個自私的理由而已,你如果詛咒我、怨恨我,都是我活該,都是我這輩子應該要接受的。」
「可是,你不但沒這麼做,沒有變壞,反而是這麼的好,你是這麼的好,你小時候,我就聽你外公外婆說了你是多麼的懂事不讓人擔心,在見到你之前,我一直不敢相信,直到見到你之後,我才知道,這都是真的,你就是這麼好的一個孩子。」
「所以我不顧一切的,咳,將你接過來一起住,希望可以從那一刻起,連同你小時候所缺乏的父愛及母愛都可以補回給你。」
「雖然我不知道你有沒有感受到,但我盡力了,我將我所能給的都給了你。而你,咳,你也從來沒讓我失望,你考上了大學,這已經完全超出了我的期望了,你長大了。」
說到這,她站起來走向我,給了我一個擁抱。
「所以就讓我再自私一次吧,這次的抗爭,不只是為了你,更是為了我自己,也為了其它工廠的員工,他們一輩子為了工廠付出,最後卻落得被出賣的下場,媽媽看到他們就想起了你,他們忙了一輩子,可能最後什麼都沒有,我才付出不到他們一半的時間,我就獲得了你,我已經太幸福了,媽媽要幫他們獲得幸福。」
「咳咳……你能理解媽媽嗎?」
我的眼淚早已止不住的流得滿臉都是。
我雙手緊緊的抱著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溫暖擁上心房。
「媽……」我止不住抽慉的叫她。
「媽,妳好好休息養病吧,我不會再叫妳不要抗爭了,不過,接下來換我替代妳去了。」
這夜,我家出現了彩虹。
歷經70天罷工,工廠工會,發動50名會員,從罷工現場的苗栗頭份,以步行三天三夜的方式,遊行到台北總統府請願,此時,工廠罷工的議題,已經透過網路發酵,來自各方聲援的力量紛紛投入,除50名會員外,尚有22名志願者同行,72人的苦行隊來到台北,雖仍然沒有得到總統府的正面回應,不過已經漸漸讓罷工的訊息擴散,為社會所注意。
我在50名會員當中,代替我媽,為工廠所有員工請願。
從台北回來的當晚,我接到了餐廳前女友的電話。
「好久不見,我在電視上看到你了。我沒想到會以這樣的方式再見到你,為什麼…為什麼你願意做這種事呢?」她說。
我聽到她的話後,笑了出來,回答她:
「妳知道嗎,這件事,對我來講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一件事情了。That's my Romance.」
今年,我大一,我知道,媽,我愛妳。